下岗已一个月了,困在家里犹如动物园里的狼一样,心情逐渐由焦躁过度到平静再演化为一潭死水。显像管被我们做死了,新的项目正在孕育,一时半会还诞生不出来。整整三十年,从这个厂打桩奠基的那一天到玻璃熔炉里的火焰由红变黑,我们的青春也熄灭了。最后一天给厂房所有的门上贴完封条,收拾完自己的东西,走在静寂的厂区林荫道上,心里还真有点惆怅 不能怨别人,只能怪自己为什么不及早转身,脱离这个即将走向废车场的破车呢。国企这个腐朽的体制,只能养育出大熊猫这般毫无竞争力的宝贝,现在让这些只会操作机器的机器出去找工作,还不如马路边站着的成堆的农民。农民还会主动迎上去展示自己,理直气壮的说:“啥都会干”我们敢吗?脏活累活干不了,铺地砖.刷涂料,没那个技术,就连门卫也要招35岁以下的。我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已经和厂里那些被封存的设备一样,只等着坐以待毙了 去图书馆吧,把自己与喧嚣暂时隔开,在知识的海洋里静静漂游,或许会找回一些自信。兴冲冲来到图书馆,在二楼的阅览室里找到一本《苏格拉底的教化哲学》,打开书刚刚坐下,一股强大的冲击波直捣耳膜。那是一种来自大洋彼岸.不列颠王国的声音,加上本土几位卓越的腰缠万贯的教育家的改良,已经近乎疯狂。这些呐喊声此起彼伏,不绝于耳,他们好像在互相竞争,唯恐从气势上输给对方。原来图书馆为了创收,把一楼租给了几家培训机构,恰逢暑期,望子成龙的家长们纷纷把孩子送到这里,用钱来买噪音听。这些强迫式的灌注,会让你记住一些单词,但如果长此以往,学生们习惯了这种填鸭式的教学方法,反而会在正常的课堂上一无所获。那两个声嘶力竭的英语喊声持续了整整一个小时方才安静下来,我的注意力也急忙转移到书上,收起焦虑和胡思乱想,进入苏格拉底的自由世界。苏格拉底这位希腊的哲学之父认为:把人的先天就有的知识,美德诱发出来,就是教育。他还首先发明和使用了以师生共同谈话,共同商讨获得知识为特征的问答式教学法。可是就是这样一位杰出的学者.伟大的教育家,却被希腊政府判处死刑。正当我为苏格拉底的死亡愤愤不平时,那个疯狂的英语教学又开始了,目光从字里行间扫过,耳朵却听着英语单词,苏格拉底再也进入不了我的脑海里了,英语单词却记住了五.六个。 只有逃离,走在回家的路上,被汽车掀起的灼浪威逼着,身体仿佛是波涛上漂浮的一片落叶。这汽车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快,抢时间,时间就是金钱。每天都有车祸发生,被汽车压死的人远远多于过去被猛兽吃掉的人,难怪现在山里的虎狼不见了踪影,原来这虎狼都跑到城里的柏油路上来了 回到家里,冰锅冷灶,妻躺在床上看电视,同样一脸的冰冷:“你现在也不上班了,以后自己做饭吧”我知趣地走进厨房,动手做饭。那边还不时飘过几句不冷不热的话“看了一辈子书,有啥用?连个工作也找不到”。我无言以对,忍吧,苏格拉底说过:“能忍受妻子的人,方能忍受一切” 吃过饭来到彩虹厂的北转盘,这里是咸阳市最大的自发劳务市场。自行车还未停稳,便被找工的农民团团围住了,男女都有,个个脸上洋溢着无限的热情和期待,仿佛我就是他们的救世主。等我说明情况,他们便四散离去,有位年轻人一边用不屑的目光打量着我,一边说到:“没事干在这儿凑啥热闹?像你这样的估计一个月也找不到活干”。我没说什么,只是用脸上一丝苦涩的笑容给以作答。在树荫下铺一张报纸,我进入了姜太公的找工状态,姜子牙并非那么闲适.淡然,而是故弄姿态,做给人看,用没有钩的钓钩,钓上了周文王这条大鱼。我没那么高的奢望,只要每天给个生活费就行了 在这里找工的人大都来自周围的农村,几十里路骑上自行车带着工具一大早就站在路边等待,不吃饭,不喝水,中午也不休息,一直等到下午才回家吃饭。有时竟然几天都找不到活干,但在他们脸上却看不到一丝悲伤,他们早已习惯了这种等待。他们的命运就掌握在那些雇主手里,雇主来到这里就像走进了奴隶市场,用手指着一个个被阳光和灰尘涂抹得黑乎乎.灰不溜球的脑袋:“你.你,你,还有你,都跟我走” 被指了脑袋的就跟在雇主的小车后面奋力地瞪着自行车,不敢有任何怠慢的走了,之后又来了几个雇主,叫走了一些人。我坐在路边的梧桐树下,眼瞅着太阳西下,始终是无人问津。看来那个不屑的年轻人算是说对了,像我这样不带任何工具.身边又不写个纸牌告示,坐在这里肯定没人敢问了。明天一定要拿个硬纸片写上“啥都能干”(除了技术活儿)。就在我起身准备离去时,一辆三轮摩托缓缓驶向路边,车上男子用四川话问我“想干活吗”?我急忙点头,他接着说:“夜班能上吗”?我又点头,“今晚十点在西阳村十字等我”。说完他便开着三摩走了 22点我准时站在了西阳村十字路口,这里距渭河三号桥不远,路上散步的行人已渐渐稀少,蚊虫却在路灯下肆虐起来。想起来可笑,下午我只是急着点头,竟然连工钱和干什么活都忘了问。四川人来了,让我坐上他的三摩,他一边开车一边给我安排起了工作:“活不累,就是有点脏”“我不怕脏,在农村时经常与牛粪打交道”“差不多,这活儿是牛粪的上道工序”“很好干的,今天晚上我先给你指导一下,明天你就自己来吧” 说着话三摩已停在一个大场院门前,场院距渭河很近,周围一片漆黑,唯有场院里几盏碘钨灯白的耀眼。走进院门,一股浓烈的腥臭扑面而来,一只大狼狗紧绷着铁链向我狂吠,院内的树身上.木桩上拴着十几头各色的牛,肥的.瘦的.黄的.花的应有尽有,场中央的水泥平台上,一头黄牛已被捆住了前后腿,在默默地等待。一个头戴小白帽的阿訇出现了,手中握着锋利的短刀,他站在黄牛跟前低声念叨了几句,便示意身边的三个壮汉开始行动。只见两个拉着捆绑牛腿绳索的壮汉同时发力,那黄牛便应声倒地,另一个拉牛头的使劲拉紧了牛鼻子,阿訇那把锋利的短刀向伸长的牛脖颈割去……黄牛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吼叫,四蹄挣扎着,尾巴摆动了几下,粗壮的喘息很快就被泂泂涌出的热血淹没了,夜色中的血不再是那么鲜红,而是暗暗的深红色。一个牛头足足用了三分钟才被割下,周围树和木桩上栓着的牛惊恐地看着这一场景,它们此刻是何种心情呢?我不知道,来不及多想,我已被这惨烈的场面惊呆了。过去在农村见过杀猪,那是一刀直捅心脏,猪很快就死亡了。这种长时间的割头宰杀我还是第一次看到,而且最痛苦的应是周围陪杀的牛了,明明知道自己也要挨刀,却要在漫漫的煎熬中等待,对内心的折磨实在是太残酷了 屠杀流水线式的开始了,有人专剥皮,有人专开膛.卸骨,戴白帽的阿訇专割脖子。四川人一声招呼,该我们上手了。原来我们是专门收集牛胃的,在开了膛的牛肚子里把一大堆沉甸甸.热乎乎的牛胃拿出来,倒掉里边的草料,再冲洗干净,这就是我的活儿。系一条塑料围裙,换上高腰雨鞋,我的工作便开始了。阵阵酸腐伴着血腥和一声声低沉绝望的吼叫围绕着我,我机械地翻倒着.冲洗着,神经已高度麻木。直到最后我才知道牛有四个胃,而且胃里有很多皱褶,那些细碎的草料嵌在毛茸茸的皱褶里很难洗干净。这些洗干净的牛胃明天将会走进饭店.烧烤摊,那时它们也会换一个名字叫涮牛肚.凉拌肚丝 天亮时四川人把牛胃装上车,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绿色纸币递给我:“今天晚上继续啊,到时候自己来”我木然地接过纸币,细细端详,一个星期的生活费有了,明天再来一张就可以上一个月的网了。忽然我看见纸币上有一双大大的牛眼睛,和院内墙根下堆放的牛头上的眼睛一模一样,它的眸子死死盯着我,盯的我心发毛 我急忙向已启动的三摩追去:“喂,老板,你另找人吧” (责任编辑:admin)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