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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树 我是一棵树，一棵不会开花，不会说话、不会哭笑的，老得不能再老的树。你们懂得——作为一棵树，我的生活不会有多大乐趣，不能像你们人类一样，四处走动，唱卡拉OK，打CF——啊，我扯远了。就这么和你们说吧，我来到这世间的目的似乎就是在这四角亭院里，发着呆度完一日，然后，再一日。 唉。 就是一只蚂蚁，也比我好啊。 有一天，瓢虫胖胖落到我肩上休息，我不禁问道： “年轻人，外头的世界是怎样的？” 他诧异地望我一眼，随即咬了一口我的叶子，慢慢说道： “唔，老人家……外面的世界啊，很大，很漂亮。我见过很多像您这样的树，他们会开花、结果。一种叫做‘马路’的东西中央还有一坨坨的灌木丛。我最爱吃上面的叶子，不像您的，又老又硬……” 他开始扯淡，我却不禁更加好奇。那里有我的兄弟姐妹们，他们可以彼此作伴，而我，只能同一只猥琐的瓢虫，打发漫长的时光。 他还在说，我不由打断他： “小胖子，你就别走了，多陪陪我这空巢老人吧。” 他翻了个白眼：“老爷子，我可不是你，我很忙的。” “除了找人聊天，我没有别的法子消磨时间了。” “你可以开花，可以结果，你有了子女后，恐怕就不会这么说了。” “我太老了，开不了花也结不了果。” “……你可以望着庭院里的人类做事啊，很有意思。” “是有意思，可是这些事我又做不了。这越看呐，心里头就越郁闷。” 胖胖似乎没辙了，他想了想，道： “你有叶子，你可以撑起一片浓阴，守护你脚下的花草和你想要守护的人呀！” 我一听就乐了。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了，哪来什么想守护的人啊！他要走了，掸掸翅膀准备起飞，却因为吃得太饱飞不起来。我叹一口气，转首便看见一个缩在屋檐下的女孩。 我突然明白，胖胖说的话的意义。 素素 我叫素素，是个不该来到这世界上的孩子。五岁那年，一场车祸夺去了我的左腿,自此我不敢穿裙子，不敢与旁人接触，怕我走路时丑陋滑稽的姿势，成为别人的笑柄。 我是爸爸永远抹不去的痛。 自从我左腿残废后，记忆中便都是父母的争吵声。有时是抡刀声，有时是哭喊声，总之家里没有片刻安宁。直到现在，我八岁，爸爸和妈妈终于分开了。 妈妈同另一个人走了。法庭上，我木然望着她的泪水，用力攥紧爸爸粗糙的大手。我们来到这片安静的庭院，有时他会盯着我越来越像妈妈的面庞，半响不语，然后双眼就像被烟熏了一样，烧得通红。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。我想我是多余的，到哪里都一样。 我恨那个生我的女人，她抛下了我和爸爸。 不过，幸好有这棵老树。从我搬来的第一天起，他就在那儿了。他好像已经存在了很久，棕褐的枝干上满是道道皱纹。可是只要他在那儿，我就觉得很安心。 他是我的朋友，我的亲人。他会无言地听我述说心事，默默为我撑起一片浓阴。待到秋天，庭院里铺满落叶，我会尽到作为他的朋友的义务，把他的叶子都捡起来，埋进他脚下的土壤。 在他的身后，我们的篱笆外，是一方学堂。每天早晨，我总能听到明朗的读书声。我爱趴在墙上，听他们朗读那些陌生又令人着迷的诗句，有“床前明月光”，有“春眠不觉晓”。后来我便想爸爸讨了《唐诗三百首》来，每天同他们一起朗读。 我渴望踏进那个学堂。 我多么渴望踏进那个学堂！ 只是素素，你难道忍受得了别人异样的目光吗？我走到镜子前，看着自己怪异可笑的姿势，它把我的自信洗刷得一干二净，连同上学的热情一起，消失不见。 老树 她叫素素，是个挺复杂的小女孩儿。虽然我不是个色老头，可她真真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类小女孩儿了。不知道该怎么去描述，她的眼睛很大很亮，可总蒙着一层雾气；她的睫毛很黑很长，像胖胖口中的黑天鹅的羽毛；她很清瘦，裤管总是空荡荡的。哦，对了，她的眼下有一颗泪痣，估计是个爱哭的女孩子。 许是因为腿疾吧，素素看起来总是不太开心。不过，好在她喜欢和我玩。每每坐在叶子们投下的绿荫里，她眼中浓浓的忧伤就会稍微淡一些，不再像平日里那只倔强固执的小刺猬了。 哦，好吧，说出来可能怪不好意思的。你们大可以说我“老牛吃嫩草”——嗯，这个，那个，我想我是喜欢上这个一脸忧郁的小姑娘了。 她爱趴在墙上，听读书郎们念念叨叨。虽然我不知道人类那些拗口又怪异的文字是个什么意思，但我还是会安安静静地陪她，不让那风小子把我弄得沙沙作响。素素常常一听就是一整天。待他爸爸下班回来，见着女儿痴痴地趴在墙上出神，总会无奈地叹一口气。 嗯。虽然素素爸爸看起来粗枝大叶的，不过他还算是个好人。为了治好素素的腿，这小伙子找了不少叫做“医生”的东西。幸好他如此，否则我还真不放心把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交给他。 有一天，那小子送给素素一个新书包和几只笔，告诉她，下周一就要去学堂上学了。我想素素应是很开心的——她那么渴望上学。谁知她却哭起来，把书包摔到地上，扭头跑到房间里去了。那小子也很是无奈，默默拾起地上的学具，仔细包好，藏到素素找不到的地方。 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女孩。 我也时常可以看到素素妈在篱下偷偷地瞧她，有时会带上一包姑娘家爱吃的零食，飞快地塞到门口。一次来访不慎，被素素瞧见了，小姑娘一见妈妈就哭起来，我以为她要冲上去——电视剧里不都这样嘛，谁知她竟一把抓起袋子，扔出墙外。素素妈呆立着，好久才慢慢拾起地上的袋子，掸掸上头的灰尘，像往常一样塞到门下。 然后她很久都没再出现过。 唉，人类啊。你们有那么好的日子过，为啥还总是要自寻苦吃呢？ 素素 那天妈妈离开后，其实我又后悔又愧疚。我当然有理由这样对她——她抛弃了我和爸爸！可是，她毕竟是我的妈妈。 很久以前，仿佛也是这么一个极热的夏。正逢夜晚，爸爸和妈妈牵着我，我们一起在芦苇丛中散步。那时我的左腿还能走动，我就在黑黑的夜幕下玩啊，闹啊，直到满身是汗。后来实在跑不动了，就躺在草地上，看爸爸捉萤火虫。那天月亮真美，像妈妈漂亮的眼睛。我们歇在凉风下，忽然，爸爸冲我们跑过来，哗得一下张开手，哇，好多会飞的小灯笼！三个人笑作一团，整个芦苇荡都是我们的笑声。 那时，真好。 只是，那都是过去的事了。妈妈像丢垃圾一样把我们丢掉了。她好残忍。 一天，我和爸爸又为了上学的事吵起来。我不明白，为什么爸爸一定要逼着我去忍受别人的嘲笑——我不愿！可是当书声在耳畔响起，我却又经不住诱惑，总会痴痴地趴在墙上听。 后来，妈妈又来了。我当着她的面重重地摔上门。我不想见她。 “素素，妈妈……再过一两个月就入秋了，我织了薄毛衣，你拿着吧。” 我不作声，默默接过她递来的袋子。 “素素，你爸爸说你……不想上学。素素，这可不是胡闹的事，听爸爸的话，去……” 她见着我哭起来，止住了话头。我突然叫起来： “你们不懂！你们什么都不懂！” 妈妈望着我，良久不言。半晌，她才说： “傻孩子，妈妈知道的，妈妈都知道的。没有人会笑你，素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子。” 她定定地望了我一会儿，转身离开。我突然发觉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年轻。妈妈的头发——那是怎样一袭秀发！小时候，我最爱趴在妈妈肩上，偷偷闻她青丝间香香的味道。可是现在，她似是老了，岁月不知被什么东西从她身上抽走了，那样美的乌发间也有了些许斑白。她走得很慢，像是被什么重物拖着，背影渐渐消失在茫茫的天里。 那天晚上，下了很大的雨。我坐在檐下，望着老树发呆。雨水捶打着他的每一条臂膀，可他就这样站在风雨里，一声不吭。他不痛吗？他不会哭吗？我不由走出门，与他一同站在雨里。 “老树，你不疼吗？” 他沉默。 “老树，我想去上学，很想很想。爸爸为这操了那么多心，我不想让他再难过了。还有……妈妈。”我定了定神，望着他枯瘦的、被雨打得摇摇摆摆的枝干。“如果你同意，请不要落下一片叶子；如果你反对，就不要和风雨作斗争了。”我咬咬牙，等待他的答复。 他沉寂在风雨里，不作声。次日雨停，我忐忑地来到院里，被干干净净的地面晃了眼。 地上没有一片叶子。 老树 那天她问我：“你不疼吗？”我想我是疼的，只是经受了太多风雨的折磨，我这把老骨头也渐渐习惯了。一点小痛嘛，小姑娘就紧张成这样。 后来，素素终于去上学了。我很开心，虽然以后可能经常见不到她。要知道，那晚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贿赂雨大姐，让她悠着点儿的。 只是，唉，唉。又变成一个人了。 不过好在我很快就适应了素素不在的日子。每早她一走，我便叫了胖胖那臭虫子的小伙伴们去陪着她，不能让她有危险。但唯一的问题是，好多小虫们去了之后便没有回来。至于为什么，我也不知道。反正不关我事。 差不多日落时，素素才回来。她看上去比以前快乐好多，脸上也有了笑容。 更令人开心的是，素素妈妈和爸爸的关系有所缓和。两人不再像以前那样针锋相对，乍一看还以为他们是对美满的小夫妻咧。 哈，要是有天他们复合了，素素就会有一个美满的四口之家了。 什么，你问哪四口？当然是我、素素和她爹娘了。 素素 我杵在空荡荡的庭院里，老树静静地望着我。素素，既然老树都同意了，你还想用蹩脚可笑的理由搪塞自己吗？ 次日，我背着新书包和爸爸一起，磕磕绊绊地走到教室前。我以为迎接我的将是满堂的讥讽与嘲笑，不想当我踏进门槛，班中却响起了掌声。我呆呆地站在门前，直到老师牵着我的手走进我梦寐以求的学堂。爸爸冲我挥挥手，我的脑中却闪过那棵老树。以后，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整日流连在他的庇护下了。 很难想象，我是怎样融入这个看似与我不相干的大家庭的。他们生活在一个可以奔跑、可以打闹的世界里，而我大多数时间只能在远处痴痴地看。不过慢慢地，我被感染，脸上淌上笑容，甚至在体育课时，我还会尝试着跟在他们后面小跑。后来，我有了朋友，我学会识字，学会欢笑，我懵懵懂懂地闯进一个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世界，一个有笑声有文字的世界。 周末无事的时候，我才有机会坐在老树的怀抱里，读一小会儿书，又或是向他说说我学校的生活。他还是像以前那样一言不发地倾听，在一旁默默地鼓励我。妈妈也常来这里看我，我不再像往日一样漠然相待，因为我发现，妈妈依然深爱着爸爸。 日子好像又变回我五岁前的时光，平和，宁静，无忧无虑。嗯，还有老树，他也俨然成为了我们家中的一份子。 我很幸福，很满足，直到五年后的那场大火燃尽了一切。 老树 自打素素被读书郎们拐在之后，我这日子是越来越寂寞喽。吃饭，睡觉，打豆豆，哦，是打胖胖，这三件事组成了我愉快的老年时光。一眨眼，五年便过去了。 至于为什么把五年作为时间的切线，我都懒得告诉你。唉，那次令人郁闷的大火啊，连我这棵老年树都不忍再去回忆。 那时素素六年级，是夜晚。不知怎么的，我闻到一股子什么东西被烧焦的味道。我一下子警觉起来——在我被移植到这里前，我所处的森林曾发生过一场大火，而我亲眼看着守林人被烤得外焦里嫩。我想叫醒素素他们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天哪，快醒来啊！我第一次那么恨自己居然是棵树。无奈之下，我只好寻求雨大姐。她迟迟不应，我感到自己被火舌灼烧得体无完肤，再也撑不下去了。晕厥的前一刻，我感到一丝丝凉意抚在我的身上。 真好，素素他们有救了。 素素 等到我醒来，我已经身处医院。我望着身下空荡荡的裤管，脑中一片空白。高位截肢?想到我日后甚至无法用脚碰一碰久违的地面，我定定地盯着白色的天花板。 怎样，不过就是又失去了一条腿而已。更重要的是，我知道，生活并不一定会为不幸而一败涂地，我可以很快乐，像过去的五年一样。 我的同学们在我的病床前举行了毕业典礼。一晃眼，我就要上初中了。想到以前为失去一条腿怏怏不乐，我不禁嘲笑起自己来。 还有，最让我开心的是——爸爸妈妈复合了。 只不过，我还有最挂心的一件事—— 那棵老树。 我转着轮椅，来到庭院，静静地望着他。经过一场大火，他原本枯朽的四肢显得更加憔悴，根部变成了铁灰色。曾经最熟悉的绿荫被火残忍地连茎拔去，剩下光秃的枝干与一片焦黄丑陋的树叶。我望着那片最后的叶子，它甚至经不起一点微风，被颤颤巍巍地带起，再颤颤巍巍地落下。 我趴在他枯老的枝干上，任泪水流淌。他就是我的亲人，我们血浓于水。 尾声 很多年后，我来到这个不起眼的小院子。一家三口里，女儿出国留学，好像叫做素素什么的，据说长得特别漂亮，我也准备去追她。夫妻俩依然甜蜜幸福，我冒冒失失地闯进去时，他们正坐在庭子里，阳光洋洋洒洒地投在这对夫妻肩头，我感觉，他们会携手走完余下的一半人生。 哦，对了，院子里还有棵老树。它特别丑，感觉被雷劈过似的。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注意到它，只觉得它好像守护了这三口人一生一世。我来到它面前，望着它。 “年轻人。” 咦，闹鬼了，谁叫我？ “年轻人，我是你面前的这棵树。” 天哪，我遇到了树妖！ “你你你你要干什么，劫色还是劫财？！” “年轻人，我想请你写一个故事。故事的大半部分我已经想好了，只是这最后一笔……我太老了，写不动了，敢情你把它好好写完。我想我时日不多了，就帮我写完它吧。” 我思索一阵，坐下来，静静听完老树的故事。沉默。 “那么现在呢，你还在等她吗？”我问道。 “等啊，当然等。她每隔一两年才回来一次，如果再不抓紧时间珍惜，或许就再也见不到她了。” 我叹了一口气，按照老树的吩咐，开始动笔： “素素渐渐长大，终于有一天，她离开了这个小庭子，离开了她的父母，离开她的亲人——她的老树。她开始她的漂泊，每到一个地方，都会寻到一棵树，跟他们说，素素很好，老树放心。 老树在千里之外的这里，听到了他的伙伴传来的消息。他也开始他的漂泊，生与死之间的漂泊。 老树坚信，他可以一直守护素素。一生，一辈子，两辈子，三辈子都可以。只是啊，他太老了。一场随意的风雨都可以致他于死地，终于，那天到了。不知是什么时候，天竟下起雨来。老树默默地佝偻起脆弱的肩膀，任风雨像利剑一样割过身体。他感到生命几近枯涸，可是他仍旧是拼了命硬撑着——他想起素素临别时的一句话：‘等我回来。’ 雨停了，原来已是春天。庭院里的老树，枯朽的枝干上，竟萌发出一片新叶。那么小，那么绿。他想，到了夏天，我会长出更多的叶子，那时素素就可以像小时候一样，坐在浓荫下，读一本她爱看的书。 素素，老树在这里一直等你。 我在这里，一直等你。” ——写自一棵老树，写给我最爱的人。 (责任编辑：admin) |